Monumenta 2010:Christian Boltanski
過去與著名策展人漢斯•尤利斯•奧布里思特(Hans Ulrich Obrist)的對談當中,法國藝術家克里司汀•波東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曾描述自己的某些個展裝置乍聽像是某部小說的開場白。
若是要人描述他這回在巴黎大皇宮(Grand Palais)的大型裝置藝術,也許也有這麼一點味道:
“在一座由成千上萬的舊衣物堆積而成的金字塔頂端,有一個無人操作、卻日夜工作的機械巨爪,上上下下不停歇的抓取探掘…”
若非親身拜訪展場,這描述一聽之下也許讓人滿腹狐疑,頗有想像空間和戲劇張力。
還沒踏進展場,先從大皇宮外一片片的玻璃窺見高懸的巨爪,還有在四層樓高空四散飛落的一件件衣服;參訪者的視野卻是被屏蔽的,得先繞過聳立在面前的一長排生銹堆疊的三人高鐵櫃牆。在奇異的轟隆隆聲響包圍下,難以計數的舊衣出現在眼前,不論是遠方聳然矗立的衣物山,還是地板上,一眼看盡卻又數不清,塊狀安排的衣物棋盤。觀者的目光瞬間被這漫天蓋地的景象給迷惑,腦子也許有波東斯基過去作品的影像出現,卻還摸不清眼前所見和耳朵所聽是怎麼一回事。
還沒踏進展場,先從大皇宮外一片片的玻璃窺見高懸的巨爪,還有在四層樓高空四散飛落的一件件衣服;參訪者的視野卻是被屏蔽的,得先繞過聳立在面前的一長排生銹堆疊的三人高鐵櫃牆。在奇異的轟隆隆聲響包圍下,難以計數的舊衣出現在眼前,不論是遠方聳然矗立的衣物山,還是地板上,一眼看盡卻又數不清,塊狀安排的衣物棋盤。觀者的目光瞬間被這漫天蓋地的景象給迷惑,腦子也許有波東斯基過去作品的影像出現,卻還摸不清眼前所見和耳朵所聽是怎麼一回事。
有人開始著迷地注視那一上一下運作的機械,想要看清被那大型巨爪玩弄,抓起又丟回的衣服;有些人則不由自主地邁開腳步,繞進一根根一樣泛著鐵銹的鋼柱之間,測耳聽著聲音,站起來又蹲下,凝視著腳邊一件又一件攤平卻還是發皺的衣服,揣測“它們”的來歷。
這是波東斯基為了Monumenta2010所做的新作<人們>(Personnes),此年度藝術活動由法國文化部主辦,如同字面上所代表的不朽和紀念意義,每年邀請一位當代藝術界重量級的藝術家在大皇宮正殿進行創作,暨2007年的Anselm Kiefer和2008年 Richard Serra之後,波東斯基接著登場;英國衛報將Monumenta展覽與倫敦泰德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每年在渦輪大廳(Turbine Hall)舉行的裝置作品展相比擬,可見其地位的重要性。
波東斯基的作品常藉由陰鬱曚曨的表現方式,觸碰觀者的神經和感受,喚起人對存在和消逝等抽象感受的能力。這次的作品<人們>也一樣,瀰漫著濃厚且巨大的空盪感。
他一向著迷於個體和群體之間巧妙意義的轉換,單一的個體雖然獨一無二,卻總因為默默無聞,而消逝於芸芸大眾之中,波東斯基發現,在個體和大眾這中間扮演遞擅功能的,即是“數量”這個概念。
數大便是美的操作對你我來說,也許再普通也不過,然而波東斯基說了,每一件舊衣代表一個身份,如同在他過去作品裡反覆出現模糊黑白舊照,每張照片都說著不同的歷史和回憶,當它們大量和重複的出現時,這些人像照看起來卻全都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樣。
不過他強調,照片本身的意函更加豐富,舊衣物的“人性”雖在,卻少了無謂的情緒,如果他今天選擇利用衣物而不是照片創作,那是因為人臉依然給予了不少想像和軼事空間,他會猶豫該選擇哪一張照片,卻不會猶豫該選擇這件皮衣還是那件針織洋裝。
沒有任何情感的大衣因為仍殘存在其上的味道和皺摺,讓人因此察覺了曾經穿著這件大衣的人已不在,觀者在現場見到衣在的同時,同時感受到人去,這場秀裡有二十萬件各地而來的舊衣,因之形成了巨大的“不存在證明”。
同樣的,展場裡不間斷的吵雜聲響實際上是來自一萬多個人體的心跳聲,回音效果也製造出一片糢糊的聲響效果,看著那麼多的衣物,我們辨認不出心跳聲的分別,只能揣測這些高低震幅不同的心跳聲的來歷,又加深了這深沉的缺席感,
所以有人在這個展場裡感受到了戰場上的烽火與荒涼,也有人覺得這像受刑犯被處決後留在地上的衣冠塚,或多或少的察覺到消逝和死亡,波東斯基為了加深這感受,特地向法國文化部延後展覽的檔期,改成在冬季展出,因為低溫和稀微的日照也是觀者感受裡重要的一環。
在這佔地一萬三千五百平方公尺的寬闊場地,波東斯基實現了一場幾乎不可能在現有美術館或藝廊展現的巨型裝置。出生在二次大戰結束時期的波東斯基,不卑不亢的說明,在他這個年紀,他的資歷和經驗讓他可以稍微拋開藝術家仍需面對的現實面,不再需要定時辦展覽或賣作品,所以能拋開某些束縛,運用大量的人力和金錢來實現他想傳達的效果。
長久以來,波東斯基運用各種媒材進行裝置,為的是讓觀者浸沒在他的作品裡,甚至成為展覽的一部份,他從2005年便開始蒐集人的心跳聲音,至今已蒐集超過一萬五千個不同人體的心跳聲,在大皇宮展場的一個角落有個房間配備錄音器材,如果參訪者願意貢獻自己的心跳,在場的醫師將會給予一個看似聽診器的錄音器材,貼在胸前的肌膚上二十秒,即完成錄音,事後還需留下自己的名字和簽名。
“你只需要等個幾年,或快或慢,這些心跳聲將會有一層新的意義,因為他們是死者的心跳聲。”波東斯基意味深長地繼續補充:“當你想到,就算這個人已經不在,這顆心臟還是會持續的跳下去,其實是一個非常奇怪的感受。”這些心跳聲未來將會被收藏在日本香川縣直島的美術館,以資料庫的形式呈現。
於是觀者明白,“命運”、“存在”和“人”之間的意義形式永遠是波東斯基深切關注的主題,不過他也詼諧幽默,在大量的檔案中放進一隻狗的心跳,過去展覽中大量出現的逝者人像照片,裡頭有一張主角其實是尚在人世。
這些乍看下孩子氣的舉動的讓人哭笑不得,超乎一般常理,不過延伸一層看,波東斯基在反覆地討論虛實和空洞等巨大的死亡象徵時,同時也影射了人生在世免不了得面對的荒謬,如同存在主義大師卡謬所說的,存在本質的衝突和弔詭性。
波東斯基說自己其實並不前衛,他是非常傳統的當代藝術家。舉例來說,他說藝術家的創作不過是將自己深刻的感知轉成藝術語言,他也從不在意自己的作品是否當代或是新潮,他甚至不在意自我風采,<人們>這個大型創作牽涉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他並未要求觀眾欣賞或是憎惡,而是有意識地喚起更多情緒上的吸引和反應。這點古今中外不知道有多少藝術家這麼對大眾提及,但能夠做到如此強力和精準的,波東斯基是其中之一。
撇開巨大空間感在波東斯基的裝置裡造成的效果,從另一面來看,他的作品裡所引發“時間性”思索也是可看點;現場所使用的萬件舊衣,全都是向回收二手衣的公司承租而來,之後將會全數歸還,現場所使用的一根根鐵柱也一樣,二月二十一號展覽結束後,將不會有任何東西留下。
部份原因是因為波東斯基先前說過,他已無需再創作一些可保存或可賣的作品,所以,這場秀就像劇場演出,上演時絲絲入扣,導演、演員和所有幕後人員的血脈同場流動,下戲時卻不留任何實體存在。
這個“暫時性”呼應了他創作中所探討的無可避免的死亡等時間議題,同時,回收素材也有毀壞展覽創作之意,就算<人們>這個展覽如此巨大,在大皇宮正殿短暫出現以後,一樣要被摧毀,因為大皇宮這個空間並非為了<人們>而存在。實體消逝以後,唯有展覽造成的記憶和影響流傳,也因此強化了他展場裝置的舞台效果(ephemeral dimension)。
一九四四年出生的波東斯基,現年已六十五歲,他說自己雖是一條老狗,重複地探討抽象的存在議題,但並非變不出新把戲。
他說:“藝術最重要的是一個人必須不間斷將自己的私我感受轉化成共有和共通的語言,好比說我在日本辦展覽,我不只提及我所感受到的死亡,還要日本人了解到我在談論的也是他們的死亡;反一方面來說,你只能討論其他人了解的東西,而不是你內心的世界。”
他出生於猶太家庭,父親是醫師,母親則是作家,來自法國雷恩,也是一位基督徒。他說二次大戰和身為猶太人這兩個背景影響他的創作甚巨。他的父親為了躲避納粹而假裝與妻子分手而消失於巴黎,並藏身於地板下超過一年,直到妻子在1943年懷了波東斯基,他只好再度出現。波東斯基總是以此作為解釋,說明他為什麼總是拿死亡和人世的荒謬性為題創作。
宗教也在他的創作表現裡扮演微妙的角色,展場裡的巨型機械爪原型和靈感來自於遊樂場裡的夾娃娃機,不過,他在這背後反覆思考的議題其實是“天神之手”所扮演的巨大力量;他說,當我們步入森林時,總會不小心地採死螞蟻,儘管我們對螞蟻既沒有仇恨也沒有敵意,就如同老天爺總是不經意的擾亂人世間的秩序一樣,即使有時讓人無語問蒼天,祂似乎也只是無心。
在<人們>這個展覽裡,可以看見波東斯基多年來集大成的思想和概念表現,<人們>並非批判性議題,而是召喚起我們的感知,他輕描淡寫的說,這個展覽要讓觀者看到很多很多的人。Personne在法文裡拿來指稱人(person),但同時亦俱備無人(nobody)之意,波東斯基破壞單詞文法,加上複數形,不著痕跡地,洩露了他如何使他的<人們>不只成為是很多人的集合體,也還帶消逝之意,那是深刻的人去樓空之感。
本文首發於藝術家雜誌 March/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