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igh Ledare at the Pilar Corrias Gallery

當今攝影世界,我們見過無數表現親暱情狀和擁有強烈視覺感的作品,無論是關於日子裡的幽微情感,或是表現人與人關係裡的豪放和糾結,平面影像為人眼也為心智敞開一條通往私密的管道,觀者受到觸動的同時,不免思考,窺看或見證他人生活的邊緣和界限在哪。

觀看里˙勒德爾(Leigh Ledare)的作品即是一個例子,這位攝影師的作品攤開了他自己和媽媽提納˙皮特森(Tina Peterson)的生活一角,親子題材乍看之下一點也不特別,只是坦露的程度讓人心驚;勒德爾本人以過分親暱的、坦白的持機方式拍攝自己的母親,包含了兩人的合照、她的受傷、選擇伴侶的態度、性關係、隨手寫下的隻字片語和影帶…等等,一切舉動皆渺小微弱,卻堆疊出複雜的情感。

Pilar Corrias Gallery是個小型精緻的私人商業藝廊,座落在僻靜的東教堂街上,隔一條馬路,就是商家林立的牛津街,展場分上下兩個樓層,從外頭的大片玻璃落地窗望進去,首先看到兩側隔起的白牆擋住展場內部,有如服飾店的櫥窗空間就只掛上了一張肖像,直到按了門鈴,等待接待人員親自應門,才能跨入一窺堂奧。

展場空間狹長,但四面倒也方正,超過三十禎大大小小的照片錯落地佔領了東西南北四個牆面,駐足其內,每個跨步和轉身都有照片映入眼睫,不讓觀者躲閃,也似乎不要觀者抱以任何矛盾的心情看待勒德爾的作品。觀者聽不見皮特森的話語也看不到她的微笑或眼淚,卻扎實地接收到了她積累多年的生活重量,以及不穩定的人格特質,展覽名稱為(The Confectioner’s Confectioner),十足是一場考驗觀者如何自處的作品。

九成的照片都在室內拍攝,暴露的衣著和裸露在外的肌膚、肢體動作都給人驚世駭俗的感覺。即使我們的眼睛早就習慣觀賞藝術創作裡屢見不鮮的大膽豪放照片;但在忖度這是否又是另一個打著視覺震撼的創作時,真正造成觀者欣賞時的躊躇之感,其實是來自於照片背後,母親和兒子的關係。

皮特森年輕的時候是芭蕾舞女伶,曾是紐約市立芭蕾舞團的成員之一。展場裡展出一頁1966年《十七雜誌》(Seventeen)的雜誌簡報,內文以介紹一位年輕芭蕾新星的方式報導皮特森;照片裡她還是十六歲的曼妙少女,拿著舞蹈獎學金,自己做舞衣,還養了聖博納犬,端得是青春肆豔,勒德爾將之裱框,就掛在一進門左邊的牆上。

隨即,公開的雜誌照片轉為私密的生活照,照片裡,她已年華逝去,皮特森不再是個優雅的舞者,即使風韻仍在,神彩卻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和數個不同男友之間的性愛照片,撩人的姿勢背後,時而開懷時而沉淪。

親眼見證這些的,是她的兒子勒德爾。作為一個陪伴者和攝影者,他和母親之間的親暱不適宜用常理來理解,他眼裡所見的皮特森,放蕩和耽溺,是一個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走上這條路的女人、是自己的母親。

根據勒德爾的自白,他說身為一個攝影師,他的生命裡被給予了什麼,他只能盡力去拍。然而,他從來沒有意思要在自己的作品裡呈現一個古怪瘋狂的女人,他說:「影像創造意涵的力量強大,但它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眼見媽媽的脆弱和失序,對他來說,這個作品只呈現了一個女子面對現實生活所所能作出的反應,內心的徬徨作亂,還有那些無從面對自己身分認同的嘗試。

母親的角色在這個作品裡有了新的定義,展場還有另一幅簡報作品,是皮特森在小報分類廣告欄裡刊登的數則簡報拼貼,寥寥數句寫著「一位過去曾是芭蕾舞者的脫衣舞女郎尋找有錢體貼老公」之類的「尋人啓事」。可想而知她也許因此遇上了幾個人,但最後並沒有真正找到合適的伴侶。

當然,拿皮特森的舉動來討論她尋找伴侶的方式只會失之矯情,分類小廣告的意涵也許色情,不過隱藏在支離片斷的暗示語句之下,也只是一個又一個微小的慾望。

出於某種回應,勒德爾也開始注意這類分類廣告訊息,他發現了數則類似的廣告,循線找到了幾位女性,他和她們碰面,在她們的房間裡,勒德爾讓自己成為照片中的主角,讓這些女性手持相機,任憑擺佈,完成了獨立的一個系列「私人任務」(Personal Commissions),陳列在展場的地下樓層。

勒德爾的媽媽發生了什麼事?她遭遇了什麼?身為觀者可以輕易的說我們沒有必要知道,勒德爾看著一切發生,他可能也不明白母親心理層面的感受,但是他看到的不只是一個人的身分地位,而是人性底層裡的想望、被安撫的需要,大多數的時候被包裹在懦弱或壓抑底下。

透過一張又一張影像再現,勒德爾說了一件很簡單的事:「大多數的時候,我們透過各式各樣的方法去掩飾弱點;可是我們逃避,避免去看見自己的渴望。」

如同皮特森刊登情色小廣告好似一種不在乎的表現,放肆地做盡瘋狂舉動,而最終以戲謔地態度看待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而勒德爾的私人任務系列則是以藝術行動轉化這一層現象。

他的藝術行動乍看好像冷酷又瘋狂,不過勒德爾面對媽媽是有無限溫柔的,在其他的照片裡,他的媽媽儘管看上去難以控制,但同時亦呈現了無助和扭曲的傷痛,在幾張她的獨照裡,皮特森的手腕或是脖子因為車禍受傷帶著護套,面露憂鬱,壓抑生理病痛的同時,也隱隱反射了她心裡層面的脆弱,一個現實生活下的受害者。

在展場下層的昏暗空間裡,勒德爾安置了三個影片輪流播放,皆於2007年完成,其中一段影片<肩膀>長達九分鐘,畫面一開始,勒德爾和皮特森交換了對話,然後勒德爾問:「準備好了嗎?」便從相機後走出來,對著母親張開雙臂,他們擁抱,她輕輕地將臉頰靠在他的臉上,母親感受到兒子的支持與安慰,緩緩地,她進入一個可以放鬆和展露無力的時刻,眼淚開始溢出眼眶,啜泣聲也漸漸大起來,其間勒德爾只是輕輕的拍著她的背,沒有移開身體。

螢幕前的觀眾可以看見她釋放自己的難過,即使我們並不全然知道她的心境,《Art Review》雜誌分析<肩膀>這段影片,提出兩點分析,其一是勒德爾面對自己的創作「主題」-- 皮特森,特意設立了一個場景,一個能讓她去感受自己內在悲傷的肩膀;其二則是皮特森的演出,她既是表演又不全然算是,因為攝影機的架設,讓她更有意識的感覺到她可以哭得更加歇斯底里。

當她哭完後,她靠回椅背,並輕聲說謝謝,所有觀看的人也都鬆了一口氣;與其說這是一件講述母親與兒子之間複雜情感的紀錄,倒不如說是勒德爾與他的創作謬思之間互動完成的創作,這部影片如此,從創作整體來看也同樣適用。

勒德爾說自己並非記錄者,他的母親於他而言是一位藝術家,一位富有創意、深知如何製造麻煩的藝術家。他曾經十八個月沒有和母親聯絡,直到某一年的聖誕節,他與母親約了碰面,他依約前往她的住處,敲了門後母親竟赤身裸體前來開門,只用手稍微遮掩並對他微笑,進門後他又更驚訝的發現屋裡竟有位和他年紀幾乎差不多一樣大的男子躺在母親的床上睡覺。

勒德爾敏感地察覺到母親似乎打算向他宣布一些事情,她已決定了這麼做,也不尋求解釋或理解,選擇接受與否完全是勒德爾自己的選擇;也是在那個當下,勒德爾開始了和母親一起的創作,不管她曾是一位極富天分的芭蕾舞者,還是後來的脫衣舞女郎,又或是想要和兒子建立親密關係的母親,她的角色多半建立在一位認為自己容顏老去,卻想盡各式辦法挽回魅力的女性上,勒德爾曾經不明白這樣的母子關係要如何建立,但靈感卻因此源源不絕地迫使他繼續探索和創作。

這回在Pilar Corrias Gallery的展出,是勒德爾第一次在倫敦的個展,所有的照片影片來自於他過去2008年的展覽「假裝你其實活著」(Pretend You’re Actually Alive)和「於我,你只是空氣」(You Are Nothing to Me. You are like Air)展覽的大成。他亦集結照片文字出版同名書《假裝你其實活著》。

勒德爾於1976年出生,於2008年字哥倫比亞大學取得藝術碩士學位,作品「假裝你其實活著」首度在法國亞爾國際攝影節獲得獨立展出之後(Les Rencontres d’Arles),作品亦於紐約、柏林、布拉格等地展出,他目前是加州藝術學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he Arts)的訪問教授。

 

 

 

本文首發於藝術家雜誌  June/2010